第一章 你抛弃的孩子啊,长大啦!
站在市第二人民医院大门口,目送的士鲜红的车身没入滚滚车流,罗杰转身面对门诊部大楼光洁明亮的外墙,深深的吸了口气,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向里走。 “走啊!” “别挡路啊!” …… 不知不觉中,罗杰在门诊部的玻璃门前停住了脚步,随即收获了几多的白眼和斥责,看起来医院非但没有让人平静下来,反倒让病人和家属更加暴躁了。 罗杰苦笑着摇头,一边连声道歉,一边疾步向前,三两步挤到导诊台,“请问ICU病房在那一栋?” “三栋12楼,住院部。”护士用手朝后面一指,“出门左转直走,两百米后右手边那栋。” 罗杰道了谢,从人群中挤出来,穿过被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包围的大厅,走进医院的院子,方才转过门诊大楼的墙角,喧嚣的噪声顿时消弭无形,四周一片宁静。十几棵参天巨树点缀在大片的绿地中间,几条蜿蜒曲折的小径把几座休闲的亭子连在一起,路边稀稀落落摆放着一些长椅,十几个病人徜徉其间,有几个行动不便的病人,在身着白衣的护工搀扶勉力前行。 “我叫罗杰,探视36号床的张嘉真,昨天预约的。” ICU的护士站前,罗杰自报家门完毕,把目光投向护士后面的墙壁上挂着的电视,屏幕上播放的椰林沙滩碧海蓝天瞬间把他带到风景旖旎的海岛,让他短暂的忘记了自己正处在生与死交战最激烈的前线。 护士扫了眼电脑上的表格,把狐疑的目光投向罗杰:“知道ICU的探视规定吗?有没有感染呼吸道疾病?” “知道,知道。”罗杰连连点头,“我没有呼吸道疾病,只是有点紧张——不好意思,我,我很少来这种地方。” “哦。”护士露出了然的表情,“先到那边的房间换衣服、消毒。注意:探视时间不得超过1个小时啊,还有,绝对不准提起那些会让病人激动的话题,不然的话,我可是会赶人的喔。” “明白。” 罗杰忙不迭的连声答应,过了护士这一关。 “罗先生,是你吗?”推开36号病房的房门,病床上响起孱弱的女声。 “我是罗杰,张大姐,您还好吧?” 罗杰轻轻带上房门,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下,打量了下自己的委托人。 枯瘦的面容,深陷的眼窝,光秃秃的脑袋,浑身上下插着五六条管子,各种不同颜色的液体在里面缓慢的流动,床边摆放着好几台仪器,不时发出滴滴的声音,所有这些都向探视者传递出异常清晰的信号——患者身患重病,时日无多了! “活不成死不了,真是不能再好了。”这个叫张嘉真的病人费力的把氧气面罩推到一边,摇摇头示意罗杰不要在意,缓缓说道:“我是胃癌晚期,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,没多少时间了,现在呢全靠这些蛋白吊命而已,可是痛得人死去活来,真的叫生不如死,所以我打算放弃治疗了。不过,在临走之前,我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,必须要尽力办妥,否则,我真的会死不瞑目。” 简单的几句话已经耗尽了病人的精力,她把面罩戴上,大口的吸气,休息了几分钟,稍稍缓过来一点,就立刻接着说道:“我今年45岁了,因为性取向的原因未婚未育,父母亲几年前相继走了,只留下一个傻弟弟和我相依为命,可谁能想到,我竟然也这么快就步了爸妈的后尘,这个可怜的孩子竟然要孤零零的活在这冷酷的世界上!” 张嘉真的眼睛渗出两颗泪珠,在眼窝内滚动,“我弟弟叫张浩然,今年38了,他在26岁的时候得了精神病,一直没治好,疯疯癫癫,不知冷热不知饥饱,完全没有自理能力。以前是父母亲照料他,后来是我接手,让他每天穿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,吃的好睡的好,活的像个人,而不是个牲口。” “妈妈临走的时候是哭着的,她抓着我们姐弟俩的手,吩咐我说,‘闺女,妈知道你心里的苦,可这是你的命啊,没办法。妈走了,浩然还在,你还在,家就还在,带好弟弟啊,让他活得有个人样,要是他走在你前面,就把他体体面面的葬了。要是你先不行了,就弄点药给他吃,带上他一起走,没事,他听你的话,会吃的。妈想儿子死得有个人样,不能像条野狗,知道吗!?等到了那边,咱们全家就又在一起了,是不是?’” “现在我要走了,虽然有些钱,可以弟弟现在的状况,给他留再多的钱也没用啊,甚至还会害了他,所以我想在临走之前再试一次,看看有没有希望把他治好,至少让他有自理的能力。假如真的不行的话,我只能带上他一起走了,阿毛最听姐姐的话,从小就听,现在还听,我叫他吃什么他都会吃的。” 张嘉真脸上带着慈爱的笑容,“阿毛是他的乳名,只要我回家一喊他,他就会过来抱着我的胳膊,依偎在我身旁,跟小时候一样,什么话也不说,就这样一直靠着我。” 罗杰感到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抓住挤在一块,一阵悲凉。 “我跟你表姐的表姐佳佳是大学同学,好友加闺蜜,不过她始终不知道我是个女同,你也不要告诉她,免得破坏她心目中那些美好的回忆。”张嘉真自嘲的笑了笑,“她上个星期来看的我,呵呵,还是喜欢哭,傻丫头!佳佳知道我有个傻子弟弟,问起以后怎么安排,我把想法跟她说了,她马上推荐了你,并且说假如国内有人能治好我弟弟的话,肯定是你,所以我拜托她请你过来。” “年轻那会想不开,为了压抑体内那不容于社会的情感,只能拼命的学习拼命的工作,勉勉强强成了个女强人,钱赚到了,可身体也垮掉了。当然,也是有好处的,就是不用为钱的事情发愁,所以你完全不用担心费用的问题。只要你能治好他,我情愿把全部财产送给你。” “佳佳姐言过其实了。” 此时此刻的罗杰,沉浸在张嘉真对弟弟深沉而又残忍的爱,心中泛起一股难以遏抑的悲凉,“大姐,不过,无论如何,我肯定会尽力而为——从我内心来说,真的不希望看到悲剧重演。” 病人会心一笑,“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——佳佳的人和眼光我都信得过,她是我为数不多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。” 罗杰看了看表,问:“大姐,我有些相关问题必须在你这得到答案,可能要花上十来分钟,会不会有问题?” “完全没有问题,其实我都被憋坏了。”张嘉真苦笑着说道:“在我看来,孤零零的躺在这等死,其实比死亡本身更让人难以忍受,要不是为了弟弟,依我的脾气,早跑回家去,躺在自己的床上,跟家人知己聊聊天,哪怕这样过上一天,对,只要一天,然后立刻死掉,也比在这里干躺着有趣的多。” “大姐,你真的看得开。”罗杰看着床头的仪器,摇摇头,“对于治愈无望的绝症病人,临终关怀,尽量减少痛苦比什么都好,可医院呢,总是对患者和家属连蒙带骗,让他们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,顺理成章的过度医疗,医院赚的盆满钵溢,可病人和家属收获的却是金钱的损失,不必要的痛苦。” “也不能全怪医院。”张嘉真强笑道:“好死不如赖活着,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,所以能活一天是一天,家属面临着道德和情感上双重的压力,可选择的余地不多。” 罗杰想了想,点头表示赞同,然后拿出录音笔,“时间紧迫,那我就开始啦,不过,要是你感到不适或者疲劳的话,咱们马上停。” 病人做出肯定的答复,罗杰正式开始询问。 “大姐,阿毛的病情目前维持在一种什么样的状态?” “阿毛能听懂别人说的每一句话,但除了我之外基本不会给出任何回应。吃饭喝水大小便以及睡觉起床洗漱换衣服需要严格按照时间表来,并且要用命令的语气他才会照做,当然,这些通常都是由我来吩咐。他每天早饭后会独自到附近的公园转一圈再回来,然后在家门前坐上一个上午,望着远处的天空发呆、或者讲些莫名其妙的话,还不时的发出傻笑。中饭过后继续在门前发呆,一直要到天完全黑下来,才愿意回房间,然后把窗帘拉上,灯关掉,不能有丝毫的光亮,直到早上6点我喊他起床为止,不会再迈出房间一步。” “每天的生活基本上都是这样的重复着,几乎没有任何改变。” 罗杰问:“现在他由谁照顾?” “我的一个堂哥带着老婆,”张嘉真讥诮的笑了笑,“他们想在我面前留个好印象,好分点遗产,所以现在对阿毛应该还过得去,等我两腿一伸,哼哼!” “明白——阿毛在发病前的半年内发生过哪些事情?” “当时我的生意刚刚进入上升通道,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,经常不在家。爸妈那时都还在,阿毛又老大不小的,所以没有特别关心他,唉,真是后悔死了。他那时在一家比较清闲的事业单位上班,工作上的事情做的得心应手,跟领导同事的关系也都不错,再加上人长得高大帅气,单位里面有好几个女孩对他有意思,算是春风得意吧。因为我的问题,所以爸妈对他的婚姻大事特别上心,不停的给他介绍女朋友,阿毛呢可能眼光太高,总是看不上人家,所以一直没有定下来合适的。” “后来他单位新分来一个女孩子,是个白富美,领导也很喜欢阿毛,自然而然想给他们撮合,于是在工作安排上特意把他们放在一起,这么着过了两三个月,两个人的关系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进展,可是突然有一天,阿毛不愿意去上班了,说领导处心积虑的想加害他。爸妈虽然读书不算少,可是对心理疾病这块完全没有概念,当然不会相信阿毛的话,于是乎逼着继续上班,结果几天下来情况越来越严重,发展的最后,竟然说有人跟踪他,想要杀掉他。等我从外地出差回到家,在他口中,想谋害他的人已经变成了爸爸,晚上睡觉都要把门锁得死死的。” “爸妈跟我都慌了,马上把他给送到精神病院,住院治疗了将近5个月,后来医院说他完全康复了才接回家。可是谁能想到,妄想症是没了,整个人却变傻了,并且是慢慢的、一步步的变傻——刚回来那会人胖乎乎的,整天笑眯眯的,只是不太喜欢说话、偶尔发个呆,可是后来他的话越来越少,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,随之而来的是自理能力越来越弱,直到有一天把大便拉在裤裆里。” “怎么会这样呢?明明是治好了的呀!?我们全家都懵了!后面再托关系找精神病方面的专家又给看了几次,病情加重的原因找了一堆:有的说可能是在住院的时候服用了过量的药物,有的则推测是在医院里面受到更加强烈的刺激,等等,莫衷一是,不知道该相信哪个。但是结论却完全一致——病情严重,很难痊愈。” “医院、专家都这样了,还能指望谁呢?只能在家里自己照顾,祈祷发生奇迹,可奇迹没发生,爸妈却先后都走了。” 罗杰掏出纸巾俯身抹去病人眼窝的泪珠,后者低声道谢,接着说:“家里照顾这么多年,阿毛的病症还是有所好转的,比如他现在已经知道上厕所便便了,再也没有拉过裤子。” 罗杰点点头,问道:“阿毛小时候是不是尿床很厉害?” “有,他尿床尿到差不多7岁,气得老爸打了他好几次屁股——怎么,这有关系吗?” 罗杰未置可否,继续提问,“你爸会不会吓唬他?好像很多父亲都用过这一招——‘再尿床就把你***割掉!’” “有,当然有。” “效果呢?” “不错,基本上没有再尿过。” “当时的阿毛有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恐惧、焦虑和担心等情绪?割***可不是闹着玩的,很多小孩特别怕这个。” “有倒是有一点,不过持续时间很短,好像不到十来天的样子就完全恢复正常了。” “成年之后的阿毛对自己的相貌感觉如何?” “臭美呗!”病人仿佛看到弟弟帅气惊人的样子,脸上泛起自豪的微笑,跟一个母亲谈论自己有出息的孩子一样,“整天照镜子,喷发胶,衣服鞋子天天换,花里胡哨的,半个月都不带重样的。” 罗杰‘哦’了一声,好像突然想起什么,问:“他洒香水吗?” “洒啊,经常拿我香水用,哼,还厚脸皮说怕我用的太慢,会变质。” “在阿毛求学的生涯中,恋爱过吗?” “没有,他读书的时候可乖了。” “朋友同学方面有没有特别要好的?” “小学中学大学都有,男女都有,可毕业之后各奔东西,只有两三个初中的同学往来的比较勤——都在附近几条街上。”张嘉真喘息了几声,补充道:“有个跳楼了,几年前的事情,具体的时间记不清楚了,好像是在阿毛生病之后吧。” 罗杰停止发问,在笔记本上不停的圈圈点点,张嘉真稍微休息了两分钟,反问道:“罗先生,你是不是怀疑阿毛跟我一样,也是同性恋?” 罗杰合上本子,想了想,说道:“从人类的本性上来讲,无论男女,每个人在潜意识的层面都经历过同性恋和异性恋的争斗,而很多外界因素又会改变双方的力量对比。” “可惜,我还以为咱们LGBT群体多么与众不同呢。”张嘉真自嘲道。 罗杰咧咧嘴,发出无声的微笑,“小孩子的尿床很多情况下是玩弄**官造成的,家长在发现之后很少会跟孩童的性意识联系起来,都是简单粗暴的处理,其中男孩子几乎都难以避免的遭到阉割的威胁。这种威胁表面上看来解决了问题,但却在孩子精神层面引起极大的震动,使其更加关注性的问题,结果却适得其反。” “从阿毛的病症分析,性意识在阉割的威胁下退入潜意识,但并没有消失,同时对女性的观察导致了对阉割后果的误判,从恐惧变成厌恶,于是更加珍视自己的**官,等到青春期来临,蛰伏的性意识喷涌而出,最终在同性那里得到慰藉——阿毛发病之后把大便拉在裤裆里,其实是意识失去控制,在移置后的性兴奋区,肛门,获得性满足的结果!” “社会环境的压制让阿毛不敢表露性取向,但是谈婚论嫁的年龄迫使他必须做出选择,我相信他原本是想扮演一个异性恋者的,可惜的是,某个特殊的事件触及了他的底线,两股同样强大的力量让他的精神陷入崩溃。” “当他陷入迫害的妄想,那些加害者基本上都是他性幻想的对象,父亲、领导,强大、威严的雄性象征。至于他自杀的初中同学,因为没有相关资料,暂时没办法分析。” “可怜的孩子,苦命的弟弟!”张嘉真把目光从罗杰脸上移开,慢慢转向洁白的墙壁,喃喃自语,热泪盈眶。 罗杰等对方止住啜泣才俯身替她擦干眼睛,张嘉真用细若柔丝的声音问道:“小罗,你有几成把握治好他?” “五六成吧。”罗杰坦然相告,“假如您活着的话,成功率会高点,否则——” “我明白。”张嘉真干枯的脸上难得现出一丝坚毅,“我一定会活着看阿毛自己照顾自己!” 罗杰赞许的点头,继续说道:“在进行完第一阶段、初步的治疗和分析之后,可能需要把他送到美国去,我的导师是这方面的权威,比我强得多,另外……” 罗杰停顿了一下,想斟酌词句,病人精明过人,顿时了然,“我明白,以我的状况,无论求生的意志有多顽强都没办法再痊愈了,离的越远越好,越远越好!” 罗杰无言以对,病房内沉寂了下来。 “小罗,那就拜托你了,尽快去做吧。”张嘉真很快打破了宁静,“佳佳那里有我一张银行卡,上面有400万,如果不够的话,我名下还有两家公司和七处房产,都可以卖掉。” “花不了那么多钱。”罗杰摇摇头,“我导师的治疗项目是半研究性质的,有人资助的。” “那你们尽量用,多余的钱你和佳佳商量着处理就行了。” 罗杰正要推辞,病人猛地摇头,“不要说了,我知道你们都不缺钱,可我相信你们的人品,会把钱用在正地方。” 罗杰不想刺激病人,暂且答应下来。随后,罗杰又把很多细节上和流程上的东西跟张嘉真进行了确认,同时查疑补漏,尽可能多了解些情况。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流逝,而病人则渐渐疲态尽显,病房的门悄悄的滑开,护士的白帽子伸了进来,低声叱责道:“提那么多问题,也不看看病人受不受得了!?你看看,血压都低到哪去了,嗯,走,快走快走——早知道不放你进来了。” 罗杰被骂的面红耳赤,慌忙起身连连道歉。 “小刘,别那么凶嘛。”张嘉真轻声劝解道:“没人探访,天天静养,我也不会好起来,现在有人说说话聊聊天,把生前身后事交代清楚了,走也走的安心啊。” “小罗,你别往心里去啊,小刘是刀子嘴豆腐心,也是为我好。”张嘉真挤出一丝歉然的笑容冲着罗杰说,“小罗,你放手去治吧——我会在那边祝福你们的。” 罗杰鼻头一酸,咬了咬,抿着嘴用力点头,起身给护士再次道歉,然后再向病人挥手告别,轻手轻脚的退出了病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