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四章 莫道不销魂
卢二就这么躺在了地上,再也站不起来。 尤记得昨日,两人还在谈论那地里的庄稼,谈论今年的大雪。 江湖,江湖,随处是凶险。 最震惊的莫过于还有些呆滞的女侠,没了卢二的操控,那灵剑终于是破开了树根的重重包围,跳动在女侠身旁。 短暂的震惊,女侠终于是回过神来,努力平复着心绪,道,“我怀里还有两颗解毒丹,帮我服下。” 单双心里暗念一声罪过,只能是尽可能快的伸了进去,又被针刺了似的,迅速抽了出来。 可手里空空如也,一脸尴尬之后,只能是再次出手。好在女侠不似寻常女子,只当是没有感受。 女侠服下的解毒丹,不得不说,定然又是重宝,仅仅片刻,便能自己起身,恢复了女侠气质,又或许说是那剑修风采。 手中灵剑一指,飞射而出,便把那桂树大卸八块,红色的汁液在木屑中沾染,隐隐之间,可听一声凄惨的叫声。 一声轻哼中,更是碎屑纷飞,那一眼深意,看的单双浑身透凉。 女侠在那桂树的根部,拿出了一颗红色的血丹,血丹不大,仅仅指甲大一颗,比不得单双见过的火猴丹元,却是多少生命的凝结。 女侠仅仅是看了一眼,便甩给了单双,道,“人是你杀的,这丹元你便收着。不过这任务是我接的,赏金可以给你,贡献度算我的。合理吧?” 单双此刻多有心虚,自是不敢有半分异议,连连点头。 女侠这才神色缓和了一些,又道,“不过这血色丹元不比寻常丹元,煞气太重,不可随意沾染。若是你想用,可以去岭南主城借用通云池,能够略微缓和一些煞气。” 或许是见单双神色低沉,又劝慰道,“不用觉着此丹元来历太过沉重,修行路上,尤其是剑修,只求问心无愧便可。” 单双将血丹握着,低头望着已经永远闭眼的卢二,轻声说道,“这是我第一次杀人。” 女侠不由得沉默,一时,也能心领神会。 单双继续道,“抛开这场阴谋,其实我很喜欢卢二,他跟我很像,都是山沟里面出来,而且命都不怎么好,我能明白他内心的挣扎。若是有别的选择,我不会杀他。” 女侠看着自言自语的单双,似乎已经迷失在心里的自问之中,正声提醒道,“修剑之人,便应该一往无前,过多的悔意毫无用处。” 单双笑了笑,瞧出了女侠的担忧,便道,“别误会,卢二既然想杀我祭树,杀他我便不会后悔,更何况还有这么多无辜之人。” 桂树已倒,那些尸体就堆积在桂树之下,或许,这其中,便有那侠骨丹心之人。 当然,亦少不了一些贪心之辈。 不管如何,总是一场世人想不到的故事。 回望卢二,单双叹息道,“我只是在想,若是他也能遇到一位好先生,是不是就不会走上这么一条路?” 女侠望着这位陷入深思似乎魔怔的年轻说书先生,其实很难理解他内心的纠结。 一位心机深沉到如此的卢二,还能让人惋惜不成? 只是想着自家先生的学问,便道,“你何不想想,若你是他,可会如此害人?” 单双一愣,脑海之中诸多的念头一时横扫而空,神色顿时坚定起来,郑重道,“绝不会!” 三字,却似乎吐出了心里积压的郁闷,神色清明。 笑意逐渐上了单双的脸,女侠也是由衷的开心。似乎这年轻说书先生的哭笑,便是她心里的悲喜一般。 两人取了一截妖树,单双执意带上卢二的尸体,两人便下了山。 路上,侠女不自觉的悄然撇了两眼单双,消瘦的身子却有一股正气不自觉的流露。 说不上年轻有为,可认真细究,就如那藏酒,越看越醇。 女侠突然问道,“单双,你明知道牛栏山危险重重,为何还要跟我来?” 单双将尸体背在背上,倒也没看到女侠脸上的异样,回答道,“你救过我命,我当然不会让你孤身犯险。我老师曾说过,读书人要敢为天下先,若是一个牛栏山都不敢走走,以后如何能做到呢?” 单双说的很平谈,一如他讲那道理。 女侠又问道,“就只是因为我救过你的命?” 单双这次却仔细想了想,又道,“其实我挺喜欢你的侠气,身子正,你若是个读书人,我老师都会说声好。” 女侠略有得意,傲然一声,“那是!” 可惜这卢二身材不矮,背在背上单双便抬不起头,不然定然会觉着,得意的女侠更是惹人喜爱。 到了小镇,自然是又引起了一阵喧哗。尤其是妖树二字被故意放出消息后,更是热闹非凡。 单双暗自摇头,女侠对“名气”可是有种简单却坚定的执着。倒不是真的贪图什么名利,而且想借此享受侠意二字。 比如,现在,就在四处找那侠意所在。只是可惜,这小镇所求之事,有些琐碎,没什么真能让这位侠女动心。 往往是看着女侠兴致勃勃而去,偃旗息鼓而回。 单双也只是看个热闹,女侠闹腾一些,便不会有人注意自己,省得一些不必要的麻烦。 只是等夜深,女侠谢绝了客人,看单双的眼神,多有幽怨。不知为何,那目光,可比在山上,还要让人透心凉。 女侠质问道,“你不是说出了名,便有人主动求我办事?” 单双笑意斐然,“难道还嫌累得不够呛?” 女侠没好气道,“这也算事!找猪找羊,还不抵我抓个小偷。” 单双心里笑得可开心,怪不得今日女侠身上多了一股熟悉的味道,脸上还是一本正经,“小事亦是事,侠女,侠女,能帮到人,便不辱侠字。若事事都如这牛栏山,天下早就乱成一锅粥。” 女侠还真听了进去,只是情志不高,爬在桌上有些烦恼。不知是因为找不到事,还是怕了这些琐事。 单双不在打趣,正色道,“这小镇里如此很正常,等回了青云城,必有你想看到的大事。” 女侠顿时一震,“真的?” 单双点头,“真的!” 不知为何,单双总觉着女侠身上多了一种莫名的变化。只是说不清道不明,便说不出个好坏。 第二日一早,两人就收拾东西,乘着快马赶回青云城。 还未到城内,两人便在夕阳下,下了马。 只因在那路边的地里,一个身影还安稳的坐在横放的锄头上,静看着自己刚种下的黄皮土豆,恬静的如看自己的孩子。 顺着太阳的余辉,那身影的脸上荡漾着和蔼,如同邻家大叔的笑容。 任何一个人在此,怕也想不到这就是城里,那江湖缉拿榜旁边同样代表着血雨腥风功劳榜上的顶级人物,卢大! 直至现在,他还依然是处于第一位。 女侠见人,话不多说,灵剑自行出鞘,却被单双一手拦了下来。 年轻的说书先生就那么施施然走了过去,卢大自觉往边上坐了坐,让出了一半的锄头。 单双又习惯性的摸了摸地皮,赞叹道,“真是一块好地!” 卢大嘴角的笑容未变,“是啊!这可是青云城最好的地,是我十多年前想都不敢想的。有时候种着这样的地,总感觉有些不真实!或许你不信,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,能想到的最大的愿望,就是拥有一块这样的地。” 单双却是认真道了句,“我信!” 卢大深深的看了一眼单双,似乎对这个年轻人有了一个新的认识。 只是转过头,不自觉就看到了马背上被单双安置好的尸体,所有的笑容就此消失,自有一股深深的无奈,“我知道,总有一天会有这样的结局。可我,劝不动他啊。” 卢大起身,伤痕交错的脸上有那泪水流淌,将卢二的尸体放了下来,看着那张脸,似乎又看到了那张曾经在沟里,无法无天,总不信命的脸。 那时候的日子很苦,苦到卢大都觉得很苦,但卢大一直为有这样的弟弟骄傲。 反而是摸爬滚打,拼死拼活有了家底之后,卢大对这个弟弟越发忧心。 桂树的存在,卢大更是心知肚明,再甚者,他也是参与者。 只是这个弟弟,终究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。 单双没在打扰这两兄弟,只是等到秋天,这种下的土豆,再不能两兄弟一起享受丰收的喜悦。 临行前,单双再三犹豫,还是道了声谢。只是卢大摆了摆手,说是这谢他宁愿不要,徒惹人伤心。 女侠跟单双挥鞭扬长而去,至此,再未回头。 或许还有见时,单双只希望卢大活得更好。 走远,女侠才问道,“卢大曾提醒过你?” 单双点了点头,又摇了摇头。卢大的话,有心人或许能听出言外之意,无心人也不会察觉异常。 他也是等牛栏山一行结束,才想到了前两日卢大出门时,对他点头的唇语,“小心算计。” 只是那时,单双未听出意味,或许,这就是卢大对无辜人的提醒,也是对自己弟弟的情谊。 可惜无论最后谁能回来,他都会是那个痛心人。 想着,想着,单双便又开始愁眉不展。女侠便跟着烦心,道,“若你真想成为剑修,就别多想这些,有个对错,便好。” 单双轻叹一声,“所以我其实更适合练拳,拳法总是一点一点磨,虽然慢了些,可好在踏实。” 女侠便有些生气,是真心生气,“那你可为你的灵剑想过?它甘心与你并肩作战,你就用更适合练拳来评价自己?” 单双有些不明白女侠为何突然发怒,就算是为了灵剑,那也是自己的灵剑才对啊! 瞧了瞧身旁的青铜长剑,或许是有所感应,剑鞘直颤。 不知从何时起,这原本苦恼认主的灵剑,居然真的甘心被单双操纵,再未有任何的阻涩。 青铜长剑握在手中,单双将其高高举起。 “你等我练好拳,再带你去天外天,递出未递出的一剑,与那人一决高下。” 小院一剑,被老师化解,替尚在襁褓的单双护住了一拳。可日后,他便要问剑那人,替老师再战一场。 未拔剑,人已是战意盎然。 未出鞘,剑已是嗡鸣不止。 那夕阳,更是昏沉,晴空一声雷震。似乎是天在恼怒,一道威严如山的气息扑面而来。 单双连忙一笑,将青铜长剑放了下来。 有些人,不可言。即使没说字号,就是心里想想,他也是知道的。 一时,女侠看得有些呆。原来,从始至终,她都未曾真的了解这位年轻的说书先生! 生在地龙沟,志向天外天。 重挥马鞭,一声长啸,马儿昂扬而去,女侠这才回神,连忙跟了上去。 她似乎也明白了,为何喜欢练拳的单双,能够得到一柄灵剑的认可。 灵剑认主,尚有不同的法子。可想要一柄灵剑,真心实意的跟着自己,便要有自己独道之处。 其中芸芸,远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。 就如她这清霜剑,认主之后,便是破费了一些功夫,这才真正降伏。 可能是感受到了女侠的心意,清霜又在女侠手里轻鸣,女侠婉言一笑,道了一声,知道,知道,清霜这才安静下来。 进了城,单双首先便去还了马,牵回了自己的小毛驴。 瞧着那跟马夫谈些琐碎铜钱的说书先生,女侠又是忍不住多瞧了瞧,可怎么也看不出刚刚那飞扬跋扈的风采。 不过牵着一头毛驴,打着蜗牛步的单双,似乎更让女侠觉着顺眼,便也不在多想。 去了那衙门,交了差事。有那血木作证,衙门也是极为重视。毕竟一位杀人如麻的煞气大妖,若是危害一方,可不是这小衙门能够解决的事。 女侠得了贡献度,顺利完成了她的女侠梦。 单双得了赏金,又是忍不住笑得合不拢嘴。瞧着颗颗数着钱银,似乎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的单双,女侠就骂了一声没出息。 或许她不知道,单双真是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。 出了白花花有些晃眼的白条,更是有条金灿灿的小黄鱼。 除了那些山上物,怕是单双这辈子挣的东西,加起来,都比不得这条小黄鱼。 将其小心翼翼的揣入怀中,趁着不注意,又收入了天地物中。 单双已经是下定决心要存起来,存着,存着,便是天下最大的平安。 只是要被黑娃知晓,肯定又少不了一顿骂。 有个道理,单双这一辈子可能都不会懂。 钱,存着,存着,便少了。 找了家客栈,吃饱了饭,单双依旧不动摇的当那说书先生。 挣些个铜钱,笑得也是开心。 可让女侠奇怪的是,这如此爱财之人,将钱分与一个陌生人,却是丝毫不心痛。 没了大胡子,单双多少有些不习惯。这托总得自己找,其中规矩,单双可是摸了许久。 最论方便的,便是找那小二。只是最后,少不了要给些分钱。这钱还不能单给,只能是结账时放在桌上,店家自取。 若是单给,可是会让小二下不来台,日后客人便要不买账。 规矩钱,不是自己的,给多少单双也不心痛。无非是给的越多,自己挣的越多,开心还来不及呢! 等客人散去,回了房间。单双便取出了自己的小册子,下笔不快,也不慢。 前半段,写得是地龙沟的穷小子。后半段,讲得是那卢家的两兄弟。 都是庄稼汉,亦都是江湖人。 原来故事,不一定是要一人开始,一人结束。 也可以是一人的开始,另一人的结束。 其实想来,千万人同步,命运扭转,不过是在不同的岔路口分开。 而自己,最应该感谢的,还是自己的老师,引领自己在分岔路口,走了个正确的路。 只是故事还未写完,赏金的喜悦已经被故事一点点消磨殆尽,卷上眉梢的,又是一片忧愁。 望向窗外,原来不知不觉已经是半夜时分。打更人还在打着更,提醒着世人小心火烛。 卧床难眠,单双起身去了大堂。 店家已经收了门,单双便给了钱银,自取了一壶烧酒,学那老爷子唑了一口,依旧是辛辣入喉,忍不住咳嗽。 一口酒,便写那么一段。再发愁,就唑那么一口。 晕晕乎乎之中,一壶酒不经意间便下肚子。再看那故事,却还未写到结尾。 还想起身,一壶酒却被一只玉手放在了桌上。 道了声谢,单双便又抬手唑了一口,只是,再没了那辛辣,唯有那愁思。 册子收工,第二壶酒便被一饮而尽。 也不知道是那个混账人,说这酒能解那心中愁。却不料,一口酒,一缕愁,喝不尽的酒,化不开的愁。 莫道不销魂,只是未到伤心处。 心不解,卢大何错之有? 呵护小弟是错,亦或是大义为公是错? 原是教导无方之错,可这无父无母无师无先生,又怪何人教导无方? 读书难,学理更难,讲得通道理,更是难上加难。 只愿天下读书人,人人皆做先生。 少些个穷孩子,多些个读书郎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