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死别
冬至,北川城外,白雪茫茫,一望无际。 一支蹒跚踉跄的队伍,缓慢地行进在凛冽的寒风中。 十里亭内,一个少年站在当中,正低着头抽泣。少年大约十四、五岁,手腕上戴着锁链,身子抖动,发出“叮叮”敲击声,赫然是一名囚犯。 一名妇女紧紧搂抱着少年。这名妇女中等身材,头盘凤髻,身披素蓝棉布披风;容貌端庄,圆额瓜子脸,一副贵妇人相。让人一看,顿生好感。 此刻,妇人满眼噙泪。 “别怪娘,”妇女道,“到了苦海,要好好活着!” “为什么不能救我?”少年声音嘶哑吼叫着,浑身颤抖,死亡的恐惧,让少年的眼神充满绝望。 少妇名叫公孙倩,原北川郡都尉公孙烈唯一的女儿,少年是她的大儿子雷少轩。 朝廷太尉方杰“私通敌国”,公孙烈牵涉其中被抄家。男丁判死罪,发配边关,进死囚营;女眷因为公孙烈与太后有旧,得以法外开恩免罪。公孙倩买通监狱,用一个小乞丐冒充顶替二儿子雷少星,死于狱中;大儿子雷少轩已入县学,为人所知,无法买通,被迫流放边关。 此刻,雷少轩正随着死囚队伍,押送边关。 北魏与西胡连年征战,男丁锐减。北魏颁布诏令,死囚不再处斩,押送边关,入死囚营杀敌抵罪。入死囚营者,杀敌二人,可免死罪;杀敌十人,可选入军营为士卒,征期满可回乡。 死囚营里均是各地死囚,每战驱于阵前冲锋。 由于是死囚,被视为罪大恶极、死有余辜之人,因此没有人关心他们死活。配给武器粗劣,装备简陋,缺衣少食;虽然需要他们参加战斗,却处处防范,以防不测,自然也就没人训练、组织他们战斗,只是把他们当消耗品;每次战后,死囚死伤大半,少有人活过一年。 进死囚营,基本等于死亡。 公孙倩簌簌流泪,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填满了胸口,哪里还说得出口,双手紧紧抱着儿子,她知道此刻一放手,便是永别。 没人能够活着离开苦海死囚营,哪个母亲能够忍受生离死别? “哥哥,你什么时候回来呀?”一个声音怯怯道。 公孙倩身后,闪出一个身披厚厚棉袄,头戴厚棉帽的小女孩。小女孩粉雕玉琢,柳眉星目,十分可爱;此刻脸上却是梨花带雨,嘴里吧嗒抽泣。 这是雷少轩的小妹雷彤。 雷彤早就随着母亲来到亭内,只是亭子里挤满人,让她感到害怕,一直躲在母亲身后。 雷少轩松开母亲,紧接着小妹就扑到自己怀里,双手紧紧抱住雷少轩的脖子,呜呜地哭了起来。 雷少轩无助、彷徨、冰冷的心,仿佛点燃了点点星光,顿时有了温暖和力气;抱着妹妹那轻飘的身子,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样,紧紧地再不肯放手,空白的脑子,凭空生出了点点希望。 “如意,”雷少轩呜咽着,“哥哥很快回来,你等着哥哥呀!” “你快回来,给我讲故事,要不我就不睡觉。”雷彤摇着雷少轩的胳臂说道。 “好好听话。”雷少轩不知不觉止住了眼泪。 几个月的牢狱生活,雷少轩已经变得有点麻木,心也变得有些冷硬。 雷少轩还只是个少年,突然见到亲人,心里不由变得脆弱。然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,此去必定是永别。既然注定无法改变命运,也就逐渐接受了,心里只觉得无助、孤独,变得有些自暴自弃起来,心也变更冷。 “夫人,该启程了。”旁边一个军士说道。 这军士大约三十出头,手握军刀,身披灰色棉披风,头戴羊皮大檐毡帽,圆脸高鼻,目如朗星,炯炯有神。 “有劳马巡校。”公孙倩静了静神,说道。 “不敢。”这军士是北川郡兵巡校马少腾,负责此次犯人押送。 公孙倩的父亲公孙烈与马少腾父亲曾为军中同袍,此次押送,公孙倩将雷少轩托付马少腾照顾。 “胡友德,一路之上,仔细照顾好少爷。”公孙倩对旁边一个仆人道。 “夫人放心。”一个凶神恶煞模样的大汉走上前。 这大汉满脸伤疤,鼻子眼睛挤在一起,脑袋像一个面团,脸上横肉丛生,一副凶神恶煞模样;身上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,手里拿着一根齐人高的木棍。 “哥哥,快点回来,我给你留好吃的。”妹妹感觉到了什么,声音顿时着急起来。 “哥,这个项链给你,带上它就不怕找不到回家的路了。” 妹妹摘下脖子上的挂链,高高举起来,试图递给哥哥。 这个木头挂链,是雷少轩给妹妹雕刻的,上面刻着雷彤的名字。 有一次,小妹上街玩,不小心迷了路,家人找半天才找了回来。后来雷彤再不敢出门玩,于是雷少轩特意给她用木头做了个挂链,上面刻上雷彤的名字。雷少轩哄妹妹说带着木牌就不怕迷路,妹妹整天都戴着,睡觉也不摘下来。 雷少轩紧紧抓着妹妹的手,不肯松开,呜咽着,不舍中终于松开手,泪眼婆娑,转身而去,不再回头。 十里亭内,母亲抱雷彤的身影,伫立不动的情形,永远凝刻在了雷少轩脑海里。 雷少轩身后,嚎啕的声音高了起来,在空旷的原野扩散开来,夹杂着狂风和片片白雪,终于越来越弱,最后听不见了。 只是在雷少轩的心头,这声音久久不见消逝,并且在雷少轩空荡荡的心里,掀起阵阵狂澜,让他心里充满了一种莫名的愤怒和不甘,只是被丝丝理智压抑着,不让他发出怒吼。 “凭什么?” 雷少轩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。这念头几乎压垮了他,让他欲疯欲狂,迸发出了无穷的力量,驱使着他往前走,紧紧跟随着行进中的队伍。 囚犯五人一组,用铁链拴着,以防止逃跑。此外,囚犯脖子上戴着木枷,手腕锁着镣铐,本来死囚都戴脚链,为方便走路,去掉了脚链。 雷少轩没有戴木枷,尽管手上戴着铁链,但是铁链很细,而且稍长,可以挂在肩上。相比其他囚犯,这样的锁铐,简直是优待到了极致,尽管如此,走了不到半天,雷少轩就觉得脚步越来越沉,几乎是拖着身子,一步一步挪动,迤逦在队伍后面。 雷少轩努力地往前行走,他清楚地知道,这是他踏上的另一条人生之路,也许是死亡之路。 每年都有死囚死在押运途中,大多是因为年老体弱,如果他跟不上队伍,最终的结果是死亡。死亡的恐惧始终折磨着他,鞭策着他,让他努力挣扎着朝前走。 荒野茫茫,远处群山巍峨,连绵不断,自有一番雄伟开阔景象。 雪后的景色,却是单调无比。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,到处白茫茫一片。雪,掩盖了一切,分不清东南西北,看不清道路。 雷少轩机械地挪动着脚步,一切寂静,只有铁链撞击发出的声音。不知道什么时候,队伍中军士们带头,逐渐唱起了歌。 大风起,云飞扬。 壮士哭,别故乡。 今日去,何时还? 累累白骨埋他乡。 羌笛呜咽随魂散, 袅袅烽烟飘不断。 但见沙场壮士死, 谁见功碑立山间。 天气越来越冷,呼气成冰,厚厚雪层铺在路上,每走一步都很困难,到傍晚的时候,队伍终于来到一间破庙歇息。 西边厢房,灯火通明,囚犯升起了一堆火,火光把人影映在窗户上,人影幢幢。 军士把囚犯的木枷取下,依然五人一组锁在铁链上。 “五人一组,实行连坐。逃一个,剩下的人抽签抽出一个砍头;逃两个,抽签砍两个。不怕死就跑好了。” 军士们陆续交代完毕,自去休息,只有两个军士守着庙门。 雷少轩没被跟其他囚犯锁在一起,不用说,这自然是马少腾的交代。军士们也大多得了公孙倩的好处,上路以来,基本上不为难雷少轩,任由雷少轩自便。 雷少轩疲惫不堪,满腹心事,躺在房间角落。胡友德几次想和雷少轩说话,雷少轩都不搭理,心里充满了对母亲和命运的怨恨。 他一直责备母亲没有能救出自己。